第551章 傳奉之恥
“陛下,李大人該如何安置?”懷恩公公不失時機地問道。
俗話說有志者立長志,無志者常立志,成化皇帝屬於典型的後者,此時一時感動,立下遠大志向,可用不了多久,他就又會故態復萌,把曾經的誓言拋諸腦後。
因而深知成化皇帝的懷恩纔會趁熱打鐵,快手快腳地來一個板上釘釘。
此時的成化皇帝仍處於正義感滿滿的狀態,對於蠱惑自己修了“偽道”的李孜省當然覺得十分礙眼,脫口而出道:
“欺君罔上,下獄嚴勘……”
懷恩公公怔了一怔,便道:
“陛下,修行之事不宜深究,不如以此人道行不修為名,遣之於深山修行正道,重走韜光尚志真人所行之路,也可使之迷途知返,善莫大焉。”
懷恩公公這話一聽就冠冕堂皇,既寬仁大度地赦免了李孜省的欺君之罪,又給了李孜省重新做人的機會,十分得體。
可也不免有人會認為這個處罰太輕。
事後汪芷就曾發牢騷說過這個問題,方唐鏡卻笑道:
“這纔是懷恩公公啊,老成謀國,深謀遠慮!
試想一下,李孜省這廝平時出入宮禁與聖上坐而論道,便如尋常友人相處一般。
陛下當時激於一時憤慨將之下獄定罪,事後難免會有人替其求情,想盡方法讓陛下記起這廝的好處。
陛下又是耳根子極軟的,想起往日種種,很可能只略做薄罰便赦免了這廝。
如此一來,豈不是放虎歸山?因而懷恩公公纔會釜底抽薪,將這廝扔得遠遠的,遠到皇帝看不到聽不到,就算他的同黨也鞭長莫及之處。
這等倖進小人,若失去了在皇上身邊搖唇鼓舌招搖撞騙的機會,便會完全失去聖眷和鑽營的機會,徹底地斷了他的未來。
可見,懷恩公公這一提議纔是真正的打蛇打七寸,制敵於死地。”
不得不說,懷恩公公這個打擊十分精準,時機也拿捏得死死的,可謂多一字則過,少一字則欠。
李孜省是個什麼東西?
李孜省當然不是東西,乃是公認的三大佞幸之一。
另兩個不是東本的東西,就是太監梁芳和妖僧繼曉。
三大佞幸裡,梁芳有心利用皇帝的信任把手伸進朝堂,可惜汪直卻比他更早一步,強勢佔位,且牢牢把持著沒有一點分羹的覺悟,於是梁芳只能無奈的繼續當御用狗腿和生活管家。
妖僧繼曉政治上的抱負不小,也企圖染指朝廷的,奈何文官集團對於僧人干政更是嚴防死守,完全沒有半點機會。
相比於前兩大佞幸,李孜省卻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出身,且做到了小吏,雖然以方士身份倖進卻是拼命擠進了朝廷。
去年成化天子頂著全體文官壓力,無視正常銓選程式,直接授予李孜省右通政司右通政官位,成爲了傳奉官的地標性人物。
在大明,舉薦、國子監、科舉並稱為“仕路三途”,乃是進入文官集團的正當途徑。
從文官的觀點來看,只要是非這三途當官的,都是非法的,哪怕是皇帝認命的也不行。
所以李孜省天然就是與梁芳繼曉尚銘之輩合流同汙的。
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。
正常情況下要弄倒根深蒂固的李孜省並不容易,更何況還有皇帝的聖眷在?
此時懷恩一句話就判了這廝的政治死刑,實在非常高明。
“如此甚好!”成化皇帝其實也不願意弄得血淋淋的,下了錦衣衛詔獄,不見血是不可能的,有背修行者上體天心之意。
同時懷恩讓李孜省重走三豐老道的修行路,也算是一個很好的實驗用小白鼠。
至此,成化皇帝當然十分堅定地贊成了懷恩的意見。
懷恩領旨退了下去。
於是眾人便見到幾名小太監手忙腳亂地抬來一副擔架,將仍然昏昏沉沉的李大人抬上擔架,飛奔著出了皇宮。
所有人都以為這廝受神術波及,受傷不輕,需要馬上救治。
哪裏知道是懷恩公公唯恐夜長夢多橫生枝節,直接就派人將李大人送出了北京城,押送到深山修道。
至於具體修行的地方嘛,參考三豐老道四海為家即可。
有多遠就送多遠,最重要的是這輩子都不能讓他回到朝廷。
“司馬卿家,朕聞以人為鏡,可以明得失,便委屈卿家為河南道掌道御史,日日上殿,體察朕之修行。”
朝廷設有十三道掌道御史,專為在朝堂上糾察百官,掌道御史其實還是御史,品級也仍是七品,但與普通御史相比,地位可就大大的不一樣了。
普通御史可以說仍是官途上蹣跚行步的,掌道御史卻是已經上了高鐵,高速前進——外放時可以直升五品。
而且掌道御史位列朝班,就能以七品芝麻官之身狂噴朝中各種大佬,而且還是法律授予的合法地位有理有節的狂噴,爽的不是一兩點,不爽起來,連皇上也要噴上一噴的,當然,前提是能承受得住反噬的後果。
“謝吾皇天恩。”司馬北叩謝。
處理完了天書之事,早朝還要繼續。
眾人看向王越。
不過王越貌似已經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事,垂眸不語。
兵部侍郎馬文升出列道:
“臣請罷撤東廠。”
成化皇帝下意識地看向朝班,那個信誓旦旦的李孜省此時已是位置空空……
再看向左右,懷恩的位置也是空空蕩蕩,是領了自己的旨意去處置李孜省了。
成化皇帝頓時有一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不好感覺。
沒奈何,成化皇帝只能看向了梁芳。
東廠不僅是皇權意志的體現,更是成化皇帝內庫進項的主要來源之一。
沒辦法,成化皇帝酷愛修道丹青收集古玩等等,乃是不折不扣的文青,但衆所周知,修行和藝術這玩意,是相當燒錢的。
所以東廠再不肖,從經濟的角度去看,也是裁不得的。
成化九年,管理內帑的太監林繡有本奏道:
“內庫自永樂年間收貯各項,金七十二萬七千四百餘兩,銀二千零七十六萬四百餘兩。累因賞賜,金盡無餘,惟餘銀二百四十萬四千九百餘兩。”
看看,自成祖到英宗七十年積累之家底,成化皇帝九年時間幾乎敗去了九成不止,這還不算每年的進項。其揮霍和奢靡之程度,可謂觸目驚心!
《明憲宗實錄》有記載:宮中服用器物窮極,四方進奉,奇枝異物皆歸之……甚至齋醮之濫費、宴樂之暴殄,靡有紀極……
由簡入奢易,由奢入簡難,想要讓成化皇帝過回太祖皇帝那種嚴於律己,吃穿用度斤斤計較的苦日子,這輩子都不可能的。
梁芳明白皇帝的用意,但明白歸明白,明明主力是李孜省,現在出師未捷身先暈,梁芳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!
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,李孜省也有副手作備胎的。
梁芳迅速看向下面,對著武官圈子裏的一人打了一個手勢。
此人會意,當即出列奏道:
“陛下,東廠乃是國家鎮攝宵小不可或缺之衙門。
尚公公忠心耿耿,在其帶領下,東廠為我大明立下無數功勞。
當然,東廠負有督查百官之責,難免會得罪某些心中有鬼的官員,因而纔會有人行此自斷朝廷臂膀之事。
陛下切不可聽信讒言,行那親者痛仇者快之舉啊!
若當真聽信了讒言,以後誰還敢盡心為朝廷做事,這豈不是做得越多,錯得越多?”
是誰如此無恥,如此歪理邪說還能振振有詞?
眾人定睛一看,這不是臭名昭著,號稱傳奉之恥的章瑾還能有誰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