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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22章 東閣閱卷

    “這手字,已登堂入室矣!

    如潛龍際會風雲,全卷連綿起伏,竟給人一種風起雲涌的感覺。

    筆意上下起伏,間或騰雲而起,間或筆斷意連,緩疾有度似千軍列陣,又如戰鼓驟起於耳畔,伏有‘長河落日圓,大漠孤煙直’之意直衝雲宵也!

    好字,好字!頗有老夫當年一字壓同年的風采,哈哈哈哈!”

    說話的劉次輔拈著鬍鬚,毫不猶豫地給了一個“圈”。

    受卷官拿來試卷之後,劉次輔恰在門邊踱步,毫不避諱的直接第一個看卷。

    殿試的閱卷方式和鄉試、會試都不同。

    鄉試會試考完後,還會有人把試卷重新謄寫一遍才送去評閱。

    因而考官看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字型,因而考生書法好壞並沒有什麼意義。

    但殿試就不是這樣了,答完卷後並沒有抄寫這個環節,閱卷官們直接就著考生原卷評閱。

    因而到了殿試這個環節,考生的一手字型就顯得極為重要。

    第一印象很重要,而第一印象最直觀的就是試卷上的字型。

    方唐鏡這手字,在考生中也是沒誰了,能得到劉大學士的賞識並不奇怪。

    但這劉閣老也太炫了,順嘴就把萬首輔和劉三輔劉吉也掃了進去。

    他最後那句“一字壓同年”,正正是把另外兩位閣老踩了一個正著。

    原因太簡單了,三位閣老都是英宗正統十三年進士。

    劉次輔乃是進士及第,榜眼,授翰林院編修。

    而萬安則是第七名,選為庶吉士。

    而三輔劉吉則是運氣差到爆棚——十一名,堪堪出了十名之外,後來經過不懈的自我努力,終於又考上了庶吉士。比前面兩人晚了三年才進翰林院。

    好漢不提當年勇,劉次輔一句話可就將兩人全都得罪了進去。

    不過得罪了就得罪了,劉次輔是故意的,並且很享受另外兩人這種:

    “就喜歡看你恨我卻偏偏拿我沒辦法”的過程。

    劉次輔當然想著更進一層,施展自己一身濟國安民的抱負。

    現在這個“紙糊三閣老”的名聲全是為這兩貨所累!

    實事求事地說,劉次輔還是很想有一番作為的,但實力和手腕都不行,按理說都已經是內閣次輔,很多事情都是可以推行的,但其在位,除了嘴炮很響之外,一事無成,可見能力是其硬傷。

    劉次輔仗著自己是皇帝潛邸時的老師,向來不把萬安放在眼裏,常常“罵安負國”。

    而萬首輔本身就是“外寬而深中”之人,又仗著抱上了萬娘娘這條大腿,對劉次輔“深恨之”。

    劉吉則是“陰刻”之人,“示人以忠厚而內實貪權”,心心念念想著將自己的位子往上挪,如此一來,次輔就首先成了他的攔路石。

    縱觀大明曆代,都是次輔三輔聯合整倒了首輔,然後大家歡歡喜喜各進一步,歷史上惟有劉珝是被首輔和三輔聯手放倒的,與他眼高手低過於自負有莫大關係。

    劉珝這話不但有欺負兩位同年的意思,更有提醒兩人,莫忘了,單單從功名和文章來說,在我面前,你倆都是學渣。

    典型的傷害不大,侮辱性極強啊!

    劉次輔就是這樣的剛,從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侮辱兩人,這是他的強項。

    聞絃歌而知雅意,萬首輔和劉三輔臉都有些抽搐,感覺有些痛,有些辣。

    “叔溫如此推崇此文,佳文共賞,來來來,且讓吾一觀。”萬首輔直接從劉次輔手裏拿了過來,老夫纔是首席閱卷官,你是副的好不好。

    殿試閱卷也與鄉試會試不同,鄉試會試都是房師先看,選中後再呈送到主副考官那裏,稱之為“薦卷”。

    到了殿試,試卷都是先由正副閱卷官先看過之後才交由其他閱卷官,稱之為“定調子”。

    這就是傳說中的“說你行你就行,不行也行;說不行就不行,行也不行。”

    正副閱卷官當然是首輔和次輔,然後是約定俗成的內閣其他閣老。

    這就給了閣老們提挈自己人大開了方便之門。

    當然閱卷官還是閱卷官,不是主考官,他們只能選出前十的文章呈送主考官。

    殿試的主考官只能是皇帝,由皇帝欽點三鼎甲,這是皇帝的造化之權。

    但千萬不要小看了這前十的名額,前面就說過,三鼎甲鐵定直入翰林授官。

    後面七名按例也是選為翰林庶吉士的,當然,若是這一屆翰林院沒有招生指標另算。但也會分到相對較好的名位。

    也就是說,試卷能不能進前十名,和三位閣老的角力大有關係!

    “果然好字,就是太狂了,年輕人須得好好打磨,方纔懂得老成謀國之理!不然整天袖手清談,一事無成,要此書蠹,於國何益?”

    萬首輔只看了前面兩行,直接就是一個“叉”,再不看下面,甩給了三輔劉吉。

    他前面說的“袖手清談”,“一事無成”“書蠹”,含沙射影,罵的就是劉珝。

    自從被東廠那群該死的番子狂毆了一頓之後,似乎人人都在背後笑話自己,說出來的話也不太好使了,這可不是好兆頭,人心散了,隊伍就不好帶了,因而萬首輔需要強力反擊!

    聽要不是瞎子聾子,都知道萬首輔這句話針對的是誰,眾人有的偷笑,有的看熱鬧,有的摩拳擦掌準備助拳,大有先吵一場開開胃的架式。

    在座的都是執政層最核心的官員,不是閣老就是尚書,大家共事時間也不短了,誰還不知道誰,可說是完全不必見外,可以不顧體面地擼起袖子該吵吵,該罵罵,也算是不必戴著面具的難得消遣。

    可怪的是,劉次輔竟然微微一笑,並不接話,直接無視之。

    萬首輔這一記重拳如擊到了水中,雖是起了些水泡,卻完全不受力,反倒有一種水花四濺迷到了眼的感覺,這姓劉的今天吃錯藥轉了性麼?

    劉吉接過卷子一看,頓時就深深地被文章的內容所吸引,雙手捧著文章匆匆看了一遍,然後再回過頭來逐字逐句地細細看了下去。

    再看了一會,耳邊的喧譁似都已離自己而去,整個人都已沉浸到了其中。

    劉吉只想哭,這文章所寫的,和自己年輕時的理想何其相似,輔佐帝王成就一番中興偉業,而自己也能贏得生前身後名,成就唐太宗與魏徵般的佳話……

    可自己這些年來都做了些什麼?

    似乎……什麼也沒做,盡是佔着茅坑不拉那啥了……

    俱往矣……埋葬了,我的青春,我的理想,我的初心!

    劉吉心情激盪,竟不敢再看下去,匆匆給了一個“尖”。

    接下來當然是素有天官之稱的吏部尚書尹旻閱卷。

    尹尚書接過卷子,頓時就感覺一股朝氣撲面而來,細讀往下,竟是如飲陳年烈酒,初時入喉便如一條火線直燒入腹,燒得全身發燙,緊接著就全身暖洋洋的,好不受用。

    這份舉重若輕的文字功底,沒有二三十年的功底怕是難以寫出如此文章,尹尚書不由想起本屆會試那名鬚髮皆白的老考生,是了,非此人莫屬!

    是該給世人立一個大器晚成的典範了,而且此人年已五旬,再難有什麼作為,對任何人都不會構成威脅,可謂是各方最能接受的最佳狀元人選。

    於是尹尚書微微一笑,提筆畫了一個“圈”。

    他雖是與萬安走得近,卻是屬於心照不宣的盟友之類,並不是依附於萬安的黨羽,到了他這個位子,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。

    接過卷子的是禮部尚書周洪謨,周老尚書一看卷子上的字,頓時就手一抖,險些就把卷子掉到了地上。

    “周大人身體無恙乎?”兵部尚書項忠就在身邊,關切地問道。

    “無事無事,人老了,風溼發作,沒事了。”周尚書定了定神,看著卷子,一臉便秘。

    周尚書一眼就認了出來,這是方唐鏡的卷子!

    上次會試,他特意查了方唐鏡的原卷,反覆閱讀……

    對於那份害得他差點成為天下笑柄的文章……的字型,就是化成灰他也認得出來啊!

    按照他的本意,看都不看便是一叉了事的!

    可想想上次的事,他已明白皇帝對這個年輕人的心思,絕對是簡在帝心,不是一般看好的那種。

    自己若是打叉叉,得罪的就不僅僅是一位明日之星,搞不好連皇帝和懷恩公公都一併得罪了,這又是何苦呢……

    思量再三,周老尚書不情不願地畫了一個“圈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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