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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2章 魘:染墨

    三萬年前,神界,萬神山,占星臺。

    那是神界最為漫長的一夜。

    也是眾神最為忐忑的一夜。

    漆黑如夜的黑曜石底座上,血紅色的紋路蜿蜒曲折,一直向前蔓延,伸向底座的中心,那個白髮藍袍的俊美男子,就像是一幅巨大蛛網中間纏繞著一隻運籌帷幄的蛛王。

    底座佔地約有千頃,浮空約百丈,襯得男子越發渺小,他的長髮如靈蛇一般在夜空中飛舞,冰慘慘的白髮,割裂開黑沉沉的夜空。

    男子盤腿坐在底座中心的聖蓮花圖案上,一手持戮星杖,一手懸於半空,靈活地劃出一道道繁複晦澀的圖案,那些圖案一亮即逝,站在底下雲層上、翹首以盼的老神仙們,誰也沒來得及看清楚。

    當然,即便看得清楚,他們也並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。

    他們也沒有看到,被晃得他們眼花繚亂的圖案包圍著的司曜星君染墨,眼中已經流下血淚來,他緊閉著雙眼,銀牙緊咬,全然不顧眼睛刺痛、口中鹹腥,只是努力記憶、參透著那些上蒼降下的旨意。

    占星已到了最為緊要的關頭,司曜星君的身軀在蓮花圖案上搖搖欲墜。

    而漆黑如墨的夜空於這時,突然降下一道雪亮的閃電,不偏不倚、毫不留情地劈在了司曜星君的身上。

    “天罰!”神界聖君座下、十位大將齊齊出聲,他們見勢不妙,忙飛身上了占星臺,身子交錯圍成一圈,二十隻手整齊地抬起結印,頃刻間為他撐開了一個界。

    “讓開!”司曜星君霍地睜開眼睛怒喝道,被血汙糊住的眼睛射出銳利的視線來。

    誰都知道,司曜星君是諸神之中最好脾氣的,他連講話都是輕聲細語的,生怕驚擾了誰——他從來沒有這樣疾言厲色的時候。

    眾將反應不及,已經被他一道星子毫不留情地劃開界,他們瞬間被巨大的反衝力衝得跌下了占星臺,眼睜睜地看著閃電將司曜身軀劈得幾乎透亮。

    司曜的臉上卻顯現出了久違的喜色,雪亮的閃電照亮了那些他劃下的圖案,那些本來高深難測、晦澀難懂的圖案,一瞬間將答案明明白白的全都告訴了他。

    而後下一瞬,他的神情變得有些奇怪,好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,他的笑容完全停留在了剛剛綻開的那一瞬間。

    眾神被照徹天地的光芒照得睜不開眼睛,下意識地紛紛以袖遮面,更有甚者已經撐開了界用來遮擋,等他們緩過勁來的時候,司曜星君已經手持戮星杖,緩步走下了占星臺,神色如常。

    “怎麼樣?”神君率先迎上前去,“比之三十萬年前那一次如何?”

    司曜一手持杖拄地,一手朝神君行了一禮,淡笑道:“恭賀神君。”

    不待他再多做解釋,身後眾神已經山呼海喝起來,他們的歡呼聲完全蓋住了他的下一句話:“時機已到。”

    神君大喜,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染墨,你再建奇功,我定要好好地賞你!”

    司曜痛得略略一皺眉,而後不動聲色地謝恩:“多謝神君。”

    神君面向眾神,大喝道:“神界日昌,諸神永存!”

    占星臺前的歡呼聲像海浪一樣蔓延開去,絲竹之聲響起,神界諸神再次投入盛大的歡宴之中。

    至於他自己,則避開了喧囂的神界大宴,趁著他們不注意,幻作一陣輕煙消失了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“你看到了什麼?”

    甫一落地,一個沉沉的聲音很不客氣地在面前響起。

    司曜抬頭,卻見是息華聖君追了出來,他的神情冷肅,全身的線條都繃緊了,司曜一看就明白了,想來是自己在占星臺上的一切,都落入了他的眼裏。

    本來就知道瞞不過他。

    他淡淡一笑,身子卻悄然將重心移到了戮星杖上:“你真的想知道?”

    息華冷冷地道:“你欺瞞神君、報喜不報憂,我主管刑名,現在就可以辦你一個瀆職欺君之罪。”

    “好啊。”司曜渾不在意地笑著,一攤手,“不過……你有何證據?”

    息華抬步上前,突兀地伸手,拂過他濃密纖長的眼睫,他白皙的手指上,赫然落下一絲血紅。

    司曜順著他的動作望過去,看到自己的血,眼睫劇烈一顫,那上面還有半乾的血跡,卻還嘴硬:“你也瞧見了,窺視天命是要受天罰的,流這麼點血又算得了什麼?”

    他說著,口中也開始溢位鮮血來。

    說完不待息華開口,他扶著戮星杖的手緩緩地下滑,身子一晃、兩眼一翻就毫無星君儀態地栽倒在了地上,戮星杖哐啷一聲猛地落地。

    他這一昏迷,就是整整一年,期間各路神仙紛紛前來探訪,都被息華黑麪煞神似的擋在了外面,問他由頭,他卻吝於一詞。

    便是神君前來,也被息華以需要閉關養傷為由勸退了。

    以至於流言開始在神界像瘟疫一般地蔓延開來,有說聖君星君不和,聖君打傷了星君,又怕被看出端倪,所以乾脆就將他關了起來,有說星君已死,息華故意瞞而不報、居心叵測的,最離譜的,當然要屬說星君已經被聖君引為禁臠,不許旁神接觸探視的。

    當然,這些流言誰也不敢傳入息華聖君的耳朵裡——開玩笑,流言你私底下傳傳取樂也就罷了,要是敢叫聖君知道,定要將你丟進弒神山嚐遍三百三十三種刑罰不可。

    司曜再次醒來的時候,原本以為息華也該知難而退了,卻沒想到一睜眼,就看到息華守在自己的殿門口,他負手而立,面朝著外頭明亮的日光,看不見他的神情,只聽見他淡淡地說道:“苦肉計對我沒用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你的耐心一向好。”司曜苦笑道,他還想再裝睡的,卻沒想到息華的五感如此敏銳,一醒就被他發現了,“可是……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?”

    息華沒有說話。

    司曜接著循循善誘,他的胸口還在隱隱作痛,這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虛:“既知天命,卻又無可奈何,倒不如不知,你說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你怎麼知道我沒辦法?”息華忽然冷聲反問道。

    “你當然沒有辦法。”司曜知道息華一向傲氣,不肯承認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情,但他同時也樂於打擊息華,消磨他的傲氣,“我們只是神,生於自然,用於自然,最終也將化歸於自然……誰也逃不過自然法則。”

    息華何等聰慧,一聽便猜到了司曜的意思:“神君要你測的,不是一個神,而是整個神族的命運。”

    “便是如此。”司曜一攤手,做了個無奈的表情。

    息華忽地轉身,朝殿內走進來,原本被他擋住的日頭此刻毫無保留地傾灑進來,然而那日光是那樣的微弱而氣息奄奄,根本照不到司曜的榻前。

    白日將盡,黑夜將臨。

    “息華。”司曜低低地喚他,這樣驚天動地的訊息,息華卻依然是波瀾不驚,“若我佔到的結果,便是神界的結局,你會喜、還是憂?”

    息華在他的榻前坐下,面不改色地道:“我生來無心,不知喜憂為何物。”

    司曜垂下了眼簾,他才發覺自己的額發已經全部被汗水打溼——和息華聖君講話,真的是太累了。

    “會如何?”息華毫不留情地逼問他,要他把占星的每一個細節都告訴他,一隻手已經攥住了他的手腕,只要他敢說謊,息華就能立刻發覺。

    司曜就著被抓著的姿勢,另一手在掌心裏緩緩寫下一字。

    息華猛地抬眸。

    “其實三十萬前,神君就已經讓我測過一次神界的運數,結果卻是這樣。”他看了一眼自己銀白的長髮。

    “沒有測出來?”

    “測出來了,和這次的結果一樣。”

    息華蹙緊了眉頭:“那你,告訴神君了?”

    “身為神界星君,卜算命數並告知答案,本就是分內之事。”司曜星君眼底流露出異樣的情緒,那是一種叫做“後悔”的東西,伴隨著無能為力的焦灼,“那一次,我害死了一個水神。”

    他沒有說,其實他當時還害死了另一個神,就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位。

    “所以這次你選擇了隱瞞,因為水神一族的命運就牽繫於你的這一句話上。”

    “不錯,其實世間很多事就是這樣,你越想要阻止它的發生,它就越會發生。那一次,他殺死了一個水神,但又能怎麼樣呢?神界命數並沒有發生改變,甚至可能會因為這個舉動而提前滅亡的程序,難道他真的要殺盡天下水神嗎?”

    息華沉默了很久,最終只是冷冷地說道:“我不會說出去。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司曜輕輕地搖了搖頭,“這不夠,息華,我要你幫我,這世間,也唯有你可以幫我。”

    “幫你做什麼?”

    司曜危險地逼近他:“你知道漓君嗎?”

    當然知道,天地水神,風姿卓絕,明豔無雙,神界誰會不知道?

    “去幫她。”

    息華濃眉一挑,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這一天的到來了。”司曜星君雙手微合,輕聲地嘆息著,“這個骯髒不堪的神界,早該等到屬於它的審判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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